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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 28 失眠 (第3/3页)
卧室里只留一盏小灯。窗帘缝里渗进来一丝城市的冷光,薄得像刀刃,贴在地上不见血,也不见影。空调的风很小,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,被一路的墙折过角,落地时只余下均匀的呼吸。 乔然睡得很快。她一向如此:把每件事从脑中移出,按类、按轻重缓急,排进明日的格子,然后关灯,沉入可被控制的黑。她的呼吸平了,胸口起伏像一条被精准校准过的线。 宋佳瑜没有。她闭着眼,意识却在黑里走来走去,像一只在室内兜圈找出口的鸟。她把今日的每一格回放:上午的“承诺”、下午的蓝色气泡、母亲的那句“喜欢”、夜里乔然的“婚宴酒店”。她把每一个词撂下去,又一一拎起来,试图找出哪个词的重量在暗中增减了。可词在夜里不听话,越抚越乱,像一摊细线,一根一根都带着自己的小性子。 她转过身,面向窗。窗外的城市像一条不肯停的河,光一点一点被风吹散,又被另一股风吹拢。她想起李岚在电话里说“你喜欢的事我都记得”,心里像被轻轻掸去了一层灰;也想起乔mama餐桌上的“安稳”,像一块沉沉的铁。两块东西不冲突,却在她心里相互顶了一下,留了一道不明显的、却持续在长的纹。 她在这道纹里,想起自己的博士生涯。那些年在实验室里,手指常年被油渍与金属味占领,耳朵里是车床的轰鸣,凌晨三点的窗外是蓝光,天亮时白纸上列着小数点后四位的误差。她喜欢那时候的自己:笃定、专注、在难题里往内钻。她也喜欢现在的自己:站在台上,把“稳”和“选”说给一屋子眼睛听,粉笔在白板上打出清楚的箭头,团队跟着走,灯一盏盏亮起来。 她两边都喜欢。问题是“喜欢”与“安稳”叠起来的时候,哪一层应该在上。她不想让任何一边压坏另一边,那像给心里的一棵树剪枝,剪得太狠,春天会来得慢;剪得太轻,形状会走样。 她翻回身,面对熟睡的乔然。借着小灯,那张熟悉的侧脸被光切得很柔。她伸手,轻轻抚过乔然的眉弓、鼻梁、唇角——都是她日日看、夜夜贴近的地形。手指停在唇上时,她忍不住更轻地按了一下。乔然在睡梦里呼吸乱了一拍,很快又平,手却像知道她在,反过来握紧。 她的喉头一紧。她爱乔然。这个事实在她心里并不摇晃。只是爱有时像一只沉默的动物,藏在房间最暗的角落里,不叫,不动,等她走过去,和她坐一会儿。坐久了,动物会靠在她脚边,给她一点可以确认的温度。她现在就坐在那儿,与那只动物一起,等温度在夜里升起来。 可夜里还有另一种温度,从别处渗来,不热不冷,只是让人记起某个被按住的念头仍在呼吸。她知道它是谁,不喊它的名字,它也会在。不提它,它也会在。这是她此刻的失眠:不是因为没有答案,而是因为答案太多。每一个答案都在黑里举手,安静地看着她。 她忽然起身,下床,光脚踩在木地板上,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小腿肌rou收紧。她走到客厅,没开大灯,只开了台灯。书桌上那份deck还在,蓝色气泡安静地浮在边角,像几只无伤的水母。她坐下,拿起铅笔,把上午写下的那两行字又描了一遍,然后把气泡一一接受。它们在屏幕上消失,像被海面收回去的光。 这动作没有任何戏剧性,但她的胸口轻了一点。她把文件保存,关上电脑。黑屏在台灯下像一面被擦干净的黑玻璃,镜面里她的脸很淡,眼睛却亮着。她抬手,把窗帘拉开一条缝。外面的夜像旧唱片微微嘶嘶作响,不吵,只告诉你它还在转。 她回到卧室,掀开被角钻进去。乔然在睡梦里向她靠了靠。她把手伸过去,扣住那只握她的手。掌心贴掌心,体温对体温,像两片被风吹皱的叶子最终压平。她重新闭上眼,呼吸从胸口往下,慢慢落到腹部。她在心里一点点数拍,像把一首很慢很慢的曲子从头唱到尾。 她知道,明天早晨还会是白板、磁贴、口径确认;知道周日她们会去看几家酒店,在玻璃吊灯下讨论“桌卡要不要手写”“敬酒环节要不要改词”;也知道陈知不会真正消失,她会以恰好不过界的方式继续在场。她没有办法一夜之间解决所有的词。她能做的只有两件事:握住乔然的手;记住自己喜欢的事。 她重复一遍这两件事,在心里各自写下一条短横。握住;记住。两个“住”像两枚钉子,把她从夜色里固定住。 呼吸终于慢下来。失眠并不因为答案已得,而是在某一刻,她愿意先把问题放在床脚,像把湿雨衣挂在门后,等早晨再晒。她在黑里漂了一会儿,漂到一个没有光也不需要光的地方;那里安静,像一片冻得恰好的湖,冰面薄薄,下面的水仍然在动。她把耳朵贴在这冰上,听见自己心里的水声,缓慢,清澈,沿着她看不见的河道,往前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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